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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車上晃蕩的頻率,適合兩個人稍微倚靠住,那是補習過後被消磨的結果。公車上的每個人都趕著離開,綠皮椅被人群的陰影印上皺紋,在這裡有八成以上的乘客都是學生,但這台車總因為我們變得憔悴許多;大家雖然都身處不同的學校但身分和目標卻都是一致的,制服上的衣領被整天下來的汗漬記錄,被標誌的青春痕跡斑斑並且味道刺鼻,高三的學測生活不管何時的天空都是濛上一層灰的沒有例外,表情沒有例外,作息沒有例外,任何時代都沒有意外,但這樣的青春卻令人意外。

 

放學後的擁擠各種交頭接耳辭不達意,學校老師一板一眼就算了連到公車上都不得安寧,有那麼些時刻總覺得全世界都在和我作對,而他在任何時候都習慣扶著我的肩,這的確讓我感覺不像在孤軍奮戰。

 

自從我有補習以來,一直都是和阿良一起上下課,除了有幾次真的想待在家休息以外,畢竟聯考的壓力不是真的不是可以想像的。但印象中阿良沒有請過假,除了聯考前夕的流感,他雖然已經確定感染,但還是非得要去補習班複習,當時總覺得怎麼會有人好勝心這麼強,但從他的外表卻從來沒有過那種感覺,直到幾年後我才明白某些當初不能理解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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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流感讓許多考生到聯考當天都沒辦法好好發揮。

 

阿良聯考前夕竟然就在在補習班教室外的走廊吐了,那是一間牆面每學期都會粉刷一次卻仍舊感覺不到任何明亮的地方,當他走到門口「嘔」了一聲,所有人像是追緝犯人一樣的目光撲向門口,那時候的大家只剩為自己著想的餘力了,每個人都害怕會被感染,那種集體式的恐慌像是煙霧把教室充滿。

 

我心想:「阿良這樣待會大概上不了課了,先幫他把東西整理好拿到櫃檯」,我沒能注意到太多大家的眼光,只聽見最前頭,距離我有半間教室遠的老師說 :「有誰認識那位同學的啊,出去幫忙一下,不要影響上課!」平常上課音調本來就特別厚實的老師現在更是緊迫盯人, 就算相隔這麼遠,我還是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力道。我急忙的想把書包拿出去,但教室內位子之間的空隙就像是無數氣泡的氣泡紙,每走過一格就像壓破一個,波、波、波……,大家的不耐擠壓著我,氣泡紙像是一觸即發會隨即全部蹦開一樣,一離開冷氣房裡的教室我額頭上的汗,滴了下來,甚至都喘不過氣了。

 

櫃台阿姨和我說:「你同學還在廁所喔,他說如果你有出來,叫我和你說他沒事,很快就回教室去。」我愣愣地點了頭,也不知道為甚麼,聽完阿姨說的話,鬆了一口氣,他的書包突然變得好沉,沉到我有些提不動了,像是剛剛所有的目光都有了重量全都集中到了書包裡,我輕輕的不想發出一點聲音的把它放下,甚麼也沒再多問就走回去了。

 

教室裡像是甚麼也沒發生過,阿良那天最後也沒有再回來。

 

他高了我半顆頭,粗框眼鏡讓本來就嚴肅的表情變的親和了些,有一張比同年齡人更成熟的臉和不喜歡上揚的嘴角,即便看起來總是心事重重,但偶而還是會給我一些特別真誠的微笑,我心裡明白他是可愛的,雖然不是從裡到外,但也足夠彼此陪伴交心了。

 

那天是我唯一一次自己搭公車回家,但其實不會特別感到寂寞,可能是因為車上載的我们都有著同樣目標和疲憊的緣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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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早,阿良跑到我家。

 

「早啊,昨天主任大驚小怪的,只不過吃太飽吐了竟然就叫我家裡人來接我」臉上掛著的微笑,像是我们許久不見才會出現的喜悅一樣。

 

「是喔,我還以為你是因為流感的關係,不過都吐了回家也好。」

 

我剛出家門眼神還有些惺忪,阿良聽完,有一瞬間突然讓我感覺到他的落寞,像是不小心被扯斷的一根頭髮,雖然不強烈但確實的感覺到了。

 

「我們去吃早餐吧,看你早上還特地跑來我家的份上昨天就不跟你計較,早餐就給你請當最賠罪。」我接著說,而且帶著一些得意的笑,但其實只是想化解阿良偶而總會令人不解的失落。

 

突然阿良伸出手,把手裡的東西拿了出來。

 

「我早就買好了,拿去你的起司蛋餅加蛋和紅茶。」他總是喜歡這種突如其來但又不至於給人太多負擔的驚喜,像是年長幾歲的哥哥一樣,但其實我们根本就同年,也都是家中的獨子,但他就是特別會照顧人尤其是我。

 

進到教室,班導一看到我和阿良,眉頭突然皺了起來,臉上像是寫了,我们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一樣。

「阿良妳怎麼來學校了,昨天不是材發燒到四十度嗎,今天應該要待在家裡休息啊,剛剛你媽媽還打來學校說你不再房間不知道你跑哪去了,問我看你有沒有來上學。」

 

「老師你不用擔心啦,昨天燒就全退了,在三天就要聯考,我一定要來學校和大家一起最後衝刺才可以。」阿良丹田特別有力的說,一點也不像昨天才剛生了場大病,老師還是難以抗拒任何學生的積極向上,最後還是被說服了。

 

「老師你不用擔心交給我,我一定會督促他吃藥的」我插著腰,下巴抬的高高地。「你呀,剩下幾天趕緊複習不要打擾到人家阿良就好。」老師對我搖搖頭,我和阿良相視而笑,馬上坐回位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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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式的黑板摩擦聲特別大,我們總是選在老師背對我们抄筆記時閒聊幾句,「所以你昨天真的發高燒喔!」雖然連老師都說了,但我還是不敢相信昨天還生病的他,今天怎麼就能早起買早餐了。

 

「當然是那些大人喜歡勞師動眾的啊,可能因為考試快到了我媽才會要我多休息,你不要想太多了。」

 

「好吧!」雖然我這樣回應,但心裡還是覺得不對勁。

 

「況且我一直請假的話誰要陪你一起搭公車上下課啊!」阿良微微的笑著,像是講著一件誰聽了都會羨慕的話。

 

我想想也是,但那種陪伴即使有一定必要性卻也稱不上重要畢竟他還是他我還是我,從小我就父母離異,所以只剩媽媽和我在家中,那些日子說不上苦但卻讓我和其他人生長的不太一樣,即使別人看不出來但我自己是知道的。

 

阿良的爸爸和媽媽都是老師,國中時候只要媽媽工廠加班太忙沒時間作飯,阿良就會約我去到他們家吃晚餐,他們都是在飯桌上吃飯的和我們家不一樣,雖然人一樣不多,但圍在一起確實比較有家的感覺。也許阿良就是因為這樣才會對我特別好吧,那些溫暖多少撫慰到我心裡某部分的缺失,只是時常會有像是內疚一樣的感覺,覺得自己是再利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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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噹 噹 噹」中午時間到了,老師只要一喊下課,我一定馬上往外衝,到盛飯的定點排隊,一整排的走廊,一下子全是滿滿的人,這段時間是最能填滿我们心理和生理的時候。

 

「今天慢了喔,平常你都是前三名的耶」大方調侃我的說,他是班上最有實力考取國立大學的,那個年代的我们能考上大學已經不容易,尤其是國立的學校。

「早上吃太飽,中午整個反應都遲鈍了,你都那麼胖了還來搶食,明天就考試,我看你今天還是少吃一點,免得明天拉肚子。」我也回擊回去。

 

「不要找藉口,聯考壓力大沒食慾就說。」

 

「排隊拿便當還這麼多話啊,快點去拿一拿後面還有人。」老師時常都會出現在一些意料之外的地方,每次都被他逮個正著,可是我們就是喜歡這樣你一句我一句的,雖然大方不像阿良那樣細心,但卻是我在班上相處起來最自在的朋友。

不過經他這麼一講,聯考就是明天了,兩天過後生活就會有完全無法預期的變化,過了這麼久規律的生活,像是齒輪不斷的轉動而在預定好的某一天,又要在換下個位置繼續轉動一樣。

 

    「你剛剛和大方再聊甚麼啊!」阿良有些好奇的問我。

 

    「你怎麼知道我們剛剛在聊天啊,你不是沒出去排隊。」我有些疑惑的反問,畢竟他的細心時常超過我的理解範圍。

 

「班導在外喊的那麼大聲,想也知道是你们啊,快說啦你们聊甚麼。」阿良有些焦急的問。

 

    「原來喔,也沒什麼啊就調侃幾句而已,到是你趕快去拿便當,等等還要看你吃藥耶。」阿良沒說話露出不耐的表情,我猜他大概是不想吃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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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在我的印象裡,阿良不是會怕苦的人甚至可以說的上是喜歡。每次去到他家吃飯,阿姨十次裡大概會有五次都有苦瓜這道菜,有時會燉雞湯但大部分時候都是鹹蛋苦瓜。我和阿良每次去廚房端菜時候,我都會逗留在那裏看今天煮了甚麼,還有特別看看廚房用小小正四方形白磁磚拼起來的牆面,和我家橘紅色有些破損的磚瓦不一樣,但他们的廚房是擠了三個人就會無法移動的長條狀,所以阿姨時常會叫我趕緊出去免得菜涼了。

 

    圓圓的飯桌,上頭放菜的地方還可以旋轉,每次看都覺得新奇但我總是小心翼翼地不敢去轉動它,叔叔看我拘謹的樣子都會幫我夾好多的菜,尤其是苦瓜,,因為叔叔是教生物的關係,每次都會介紹它的營養成分給我們聽,但其實我根本就不敢吃苦瓜, 更不敢回絕叔叔的好意,所以我每次都會假裝吃的很開心,有一次吃飽了,我和阿良上樓去到他的房間我就不小心抱怨給阿良聽。

 

在那次之後,它總是偷偷的把叔叔夾給我的苦瓜夾去它的碗裡,他吃苦瓜的樣子,像是大家都會羨慕他到底吃的是甚麼的感覺,連我都有我們吃的該不會是不一樣東西的錯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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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應該不怕苦吧!我還記得國中時候去你家吃飯,你每次都幫我吃苦瓜而且都吃得很滿足的感覺,你媽後來就好常煮鹹蛋苦瓜。」我有些陷進回憶裡的對著阿良說。

 

「喔,你說那時候喔,那還不是因為你……」阿良話沒說完

 

我急著又問「叔叔阿姨最近還好嗎?高中以後就好久沒有去你們家玩了。等考完後再去嚐嚐阿姨的好手藝,到時候我一定要把以前最怕的鹹蛋苦瓜吃光光。」我臉上露著得意的笑,暫時拋開聯考前的焦慮,一點也不記得阿良剛剛沒說完的話。

 

「好啊,到時候再來我家玩,他們也時常提起你。」阿良眼神露出有些疲憊的樣子,可能是因為午餐結束午休時間到了的關係吧。大方在講台上,指揮著大家就定位準備午休。

 

「好啊,說好了喔,我要來睡覺了」我心滿意足地拿出抽屜的枕頭期待有個好夢,阿良脫下眼鏡,剛剛感覺不到的沮喪全都走漏了,我盯著他看,總會有些時候越是仔細看越覺得陌生。

 

大方朝著我喊「快趴下睡覺了,不用那麼捨不得,起床還可以聊。」我都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那個時候班上已經都沒有聲音只能聽見講台上的時鐘,「答、答、答」像是又把走神的我縫合回來一樣,趴下後,很快地也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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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噹 噹 噹」

 

最後一科生物開始了,也是我最不擅長的科目,很多不會的都只能跳過用猜的,剩下的題組題,是有關苦瓜對於免疫系統的問題,雖然已經是三年前但已經聽叔叔講過無數次,我把最有把握的答案填上去,看著錶上的時間還剩五分鐘,終於有心神仔細檢視這個考場,它就是讓我們從一年級進學校就無不感到心神不寧的地方。

 

阿良坐在我的左前方,坐的直挺挺就連到了考試最後也不例外,陽光照進來,我的桌上出現他和他制服摺線的痕跡,也許他的背影比他的正面還好認出來,就算只是影子也一樣,不會有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緒低谷。影子突然朝我臉上浮了過來,原來是監考老師看我盯著同個地方太久,走過來關心我,原來我又不小心走神了,但這次我還沒等到和心神接上線,監考老師便開始收卷,一陣茫然的聯考便結束了,但我還是直覺式的笑了出來,像是嘎然而止的齒輪一找到縫隙就話一到弧溜走了。

 

大方雖然胖,但這時候卻踏著俐落步伐朝我走過來問我和阿良「要不要和班上人一起去唱歌,他们已經訂好卡拉ok包廂喔,可以坐滿三十個人。」

 

「你們唱到幾點啊,我要先去阿良家吃晚飯,吃飽後我們再一起過去。」我邊收拾書包,邊想著等一下不能只吃鹹蛋一定要連苦瓜一起吃完。

 

「好啊,我們從下午五點開始唱五個小時,就在火車站轉角附近新開的那間」大方依舊保持輕盈,和他同班三年這麼久,沒看他走這麼快過。但阿良竟然先他一步走離開教室,我急忙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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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如往常一起搭著公車回家,但從出了考場後阿良就明顯的和平常不太一樣甚麼話也不說。那天公車上人特別少,考試結束後都直接相約出去玩了,阿良默默地走到最後一排,我邊走邊看著窗外白色制服的大家,突然想起之前擁擠的公車也只不過是幾天前的事而已,綠皮椅空著的時候我反倒不習慣,它們被夕樣映著特別慈祥的樣子,即便陌生心裡卻覺得安定。

 

阿良把靠窗的那個位子讓給我,他知道我喜歡盯著窗外看,終於平常的阿良又回來了,被考試折騰了那麼久我也沒有心思在顧慮更多。他突然頭靠向我的肩膀,我沒有覺得驚訝但心理的不自在我努力壓抑著,這時就算是些微顫抖也足夠驚動這一直以來我和阿良患難的友情了,我努力猜想他的下一步,這些毫無預警的舉動像是默劇一樣,每個動作都像是暗示著甚麼,我凌亂的拼湊著過去那些我不明白的,他的神情。

 

阿良把頭從我身上移開「我喜歡你耶。」

 

    我保持沉默,努力找到能讓自己保持理性的平衡點。

 

「你難道感覺不出來嗎,所有的一切?其實我根本不喜歡吃苦瓜,去你家找你的前一天我也是真的發了高燒,還有……」阿良像是念著咒語似的,想把一切我知道的全都變成我不知道的。

 

「夠了!」我大喊,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接受和阻止,只要他在對我吐露更多我好似就會瞬間暈厥一樣,公車上燈光開始昏黃,乘客们這次把眼光射向我, 我想起那天補習班的情景,「蹦」全爆開了,我肩膀開始發抖,沒辦法停下來,阿良緊緊把我抱住,想試圖讓我鎮靜。

 

我像是電流斷線了一樣突然就停止了,用僅剩力氣把這句話說出來「一直以來謝謝你了。」我感覺到阿良的手鬆開了。

 

我開始大哭,所有的一切都被帶走,原來我真的甚麼也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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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中畢業離開家後,幾年過去了,我一直是一個人,現在我不會再害怕吃苦瓜,也沒有那些像是被世界遺棄了的感覺,我只希望能再見到他一次,就算只是擦肩而過逗留的影子也好,我想再仔細看你一次,讓一切重頭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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